作者注:新加坡的几位同仁与我分享了对这一主题的个人和学术见解。 我对你们每一个人表示最深切的感谢。 特别感谢 Albert 和 Steven Tay,新加坡最后的巨型香烛制造商,他们在宏茂桥的商店与我交谈,并慷慨地同意我拍摄、上传许多照片。 如果你住在新加坡,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手艺,他们不仅仅制作大香! 更多关于他们店的信息在此。
— James 詹姆士
译者注:我仍记得去我的外公外婆湖南的墓前上香,在离开前要放一串鞭炮,而我也总被告知千万不能回头看。我从未问过为什么,只是默默照做。而又值清明,已经多年旅居他乡(如果在他乡的年限已近生命的大半,是否还能叫做他乡?)的我想起以前学过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只能寄思念于翻译这篇文章。
——文雯
各界政要们在诸如第26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等活动上完成演讲和谈判之后,是否也会在晚间鸡尾酒会上觥筹交错之间谈论煤气路灯或烧纸钱之类的话题? 如我等局外人可能永远无从得知,但我能知道的是,环保政策对世界各地的数十亿人带来的影响总是首先体现在这些事情上。
而本文的重点正是后者。现在讨论烧纸钱感觉正是时候,因为不久前,4月5日,是清明节。清明节的来历已经有很多其他的完整阐述,在此仅简要说明一下:清明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纪念日,主要的传统上是举家前往先人的墓地祭拜。祭拜期间,清扫墓地,燃烧各种祭品(纸钱是常见的一种),剩余时间则用于家庭团聚。人们相信,逝者同生者有着同样的需求,而焚烧则是将物质传递给逝者的魂灵的媒介。比方说,烧纸钱是为了先人在地下也有钱花。其他东西,比如纸电话、汽车,甚至是别墅楼宇,只要能想到的,都可以送(烧)给先人。有时连食物也未能幸免。这种传统起源于中国,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清明的历史,有些很有意思的故事。慢慢享用!)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焚烧祭品在各种亚洲文化和宗教中并不是清明节独有的,也不仅仅是在墓地或灵骨塔进行的。 由于新加坡的土地如此宝贵且如此有限,墓地常常在早已确定的若干年限后就要重新挖掘出来,以便将土地给新去世的一届人让出来,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为房地产和基础设施开发腾出空间。 无论是基于哪种原因,土地稀缺是现实,也意味着很多家庭会将先人灵位设置在灵骨塔或者是家中。 在这种情况下,清明祭品就只是在房屋、公寓,或其他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附近烧毁。
亚洲文化中焚烧祭品的习俗也并非只存在清明。 夏季的饿鬼节是另一个涉及到各种祭品的节日,可燃的和不可燃的都有。在饿鬼节期间,人们相信逝者的魂灵要从天上或地下休息几周,到人世间来度个假。为了能让这些各地来的鬼魂在人世间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各种各样的纸质祭品都要在这个时候烧起来。还有其他数不胜数的节日和庆典也有着类似的仪式,比如农历新年庆祝活动,又比如更严肃的场合譬如葬礼。 在佛教和道教传统中的纪念日上也会焚烧供品,通常是为了纪念各路神灵。
当然,佛教和道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宗教。 但从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一些共同的传统在它们在各自的发展中衍生而出。尤其是在像新加坡这样融合着海外华人多元文化的环境中,融合是不可避免的。 有趣的是,华裔占多数的新加坡,就像一颗时间胶囊,让中国文化大革命前的传统得以延续。 这是因为新加坡 1965 年公布的宪法保护宗教自由,因此它与处于毛泽东无神论下的中国力图根除宗教习俗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 值得一提的是,佛教和道教在当今中国有一定程度的复兴,但就清明传统而言,非宗教性的习俗在中国更为盛行。 相比之下,佛教和道教传统在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和许多其他拥有大量海外华人的地方更受重视也更普遍。
至此,这个话题马上就会变得过于复杂,尤其是对于某个无知的外国人来说。 我在调查这个话题时与许多新加坡当地人交谈,他们的忠告都是不要一概而论。 许多家庭和个人都有独特的信仰和传统,可能与维基百科笼统式的叙述不符。 为了行文清晰易懂,本文旨在以一种易于理解的方式综合性地概括事物,无法照顾到各种细微差别。 若暂且不论清明的复杂多样性,中心思想可总结如下:在新加坡,出于多种原因,植根于广泛的文化,焚烧祭品都以一种仪式的方式存在于多地。 这种行为对许多人来说具有很大的情感、家庭、个人和文化意义。
这一基本共识确定后,我认为有两点是在Plans in Perspective的背景下尤其值得关注的。 其一,在土地稀缺的新加坡,公共空间以独特的方式在这一传统中彰显出来; 其二,环境和健康问题与日益增多的法规之间的关系,及其对传统的延续(或断裂)的预见。
那我们从第一点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金属焚烧炉上。
在新加坡呆上几个月,你总会在某个时候看到从这些焚烧炉中冒出的不小的火焰。一个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人可能会说,有时候火大得可以烤汉堡。
(我当然明白在这种仪式性的火上烤任何东西都是大不敬,但如果鬼魂都喜欢 iPhone,我觉得他们说不定也会对正宗的美式烧烤感兴趣。说到新罕布什尔州,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奇妙的一刻:某天傍晚,在热带城市新加坡步行回家时的我突然闻到这让人不免联想起白山营地的气味。)
说回焚烧炉,在中央商业区外的任何一个新加坡住宅区走一圈,你肯定能看到几个。它们通常位于人行道和街道上、或离它们不远的地方(要离消防车近一点?)。这些炉子外观各异,有实用型、有装饰型、甚至还有工业型;它们被放置在住宅区周围,以便人们焚烧五花八门的祭品。据称,这些焚烧炉的设置和采购由当地镇议会管理,但只要你有几块钱,任何人都可以买到。如果这听起来有点混乱,想象一下几十年前的情形。老一辈的居民告诉我,那时没有任何类型的焚烧炉,建筑物的露天底层或外面的草丛中随时随地都会有祭品在燃烧。时至今日,有时仍会引发无法控制的大火。部分的原因是迄今为止政府对焚烧祭品的立场,根据新加坡国家环境局的说法是(斜体部分是我想强调的):
烧纸钱是一种宗教习俗,不受任何法律规定。 但是,我们建议居民在适当的燃烧容器、镇议会提供的焚烧炉或某些组屋提供的专用坑中进行焚烧。 (链接)
容器不容器,于此出现的其实是文化传统与环境之间的一种熟悉的矛盾。尽管最近采取了不少常识性的措施,例如设置带盖的焚烧炉,无可否认焚烧纸钱和其他可燃物会产生大量的局部污染。新加坡人和外籍人士都会很快指出这一点。他们对今年即将到来的饿鬼节及其将带来的大量烟雾只能先叹口气、再默默接受。根据一些人的描述,气味和烟灰有时会在卧室内持续数周。此类健康问题已促使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重新审视、甚至是彻底禁止焚烧活动,至少在城市地区如此。就新加坡而言,有一种共识是其政府不会在短期内迅速摆脱其相对自由开放的政策。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基层的人们没有就此话题进行激烈的辩论。 Reddit 上有一个主题,在一篇概述由烧纸钱引起的各种健康和环境问题的长文后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谈到焚烧祭品,就不能不谈到纸钱的亲戚:香烛。不难想象,这是朝着更加清洁的环境迈进时另一样颇具争议的制品。
这一点在我同郑源兴香庄的Steven 和 Albert两位郑氏兄弟一次愉快的交谈后更为突出(请参阅文章开篇他们 Facebook 页面的链接)。 郑氏兄弟经营着新加坡最后一家仍在制作巨型香烛的制香厂。与随处可见的像手持烟花一般的小型香烛不同,郑氏家族所制作的是巨型的精美绝伦的大香;要不是因为它们通常的宿命都是烧毁,这些大香都可以称之为艺术品。如果他们当今所制的香烛可称为大,那过去的香烛相比之下简直是庞然大物。90年代的管制条例出台后,香烛的最大尺寸被限制在1.8米(约 6 英尺)以内。郑氏兄弟向我展示了一些以前的巨型香烛的照片,有些甚至有6米高(20 英尺);如果能看到实物,肯定更为震撼。然而,对香烛尺寸的限制使得对巨型香烛的需求急剧下降。尽管过去新加坡有五家制香厂,郑源兴香庄是仍在营业的最后一家。
听着 Steven 和 Albert 讲他们的过去,一副描绘着 21 世纪工匠失落境遇的画面跃然纸上。 他们是八个孩子中的两个,在殖民时代的店屋里长大,是他们家族学习巨型香烛制作工艺的第四代人。 正如建筑的名称所示, “(商)店”和“(住)屋”曾位于同一个屋檐下。 家庭和贸易、生活和商业被紧紧地捆绑在同一城市肌理中。 然而新加坡当今的土地规划分区已不再允许这种共存。此后,郑氏兄弟将店与屋分开,郑源兴香庄也搬到了新加坡中心的一栋工业建筑中。 Albert指出,年轻一代对工匠手艺缺乏兴趣,部分原因应归咎于这种空间上的分割。这一切同更广范的多代习俗及传统的日益消亡有不少相通之处,至少在新加坡和美国的范围内是这样。
但在我到访的 2022 年 4 月,兄弟俩正忙着为即将到来的假期制作1.8米高的香烛。他们告诉我,一座寺庙计划在接下来的几周里焚烧几支,而我也打算再次去看这些大香像过去那样与它们的制作者重逢。寺庙是郑源兴香庄所制的大香的主要客户,他们仍在一年中的各种节日焚烧香烛以祭祀各种神灵。但由于寺庙往往与城市街道紧密相接,寺庙中的香烛燃烧也越来越多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Albert敏锐地觉察到日益增加的限制有可能再次对他们的生计造成重创。幸运的是,郑氏兄弟并非没有商业头脑,因为他们已经将他们的部分创作转移到别的物品上。例如,人们现在可以订购一套精美的(可惜是不可燃的)耶稣诞生套装,它将东西方图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专业的学者可能要用好几周才能解读这些图案。
然而,当我在他们的店里徘徊,并意识到它的存在之本——大型香烛——没什么可能等到第五代的传人时,不免感觉有些忧伤。缓慢、长年、且多管齐下的法规冲击已经慢慢侵蚀了这种工匠手艺再自保一个周期的能力。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熟悉的话题,即当环境和公共卫生与根深蒂固的传统发生冲突时,冲突往往远非简单。 有时人们不免倾向于用挥舞着电脑、熟读管理咨询的一批人的方式思考这个问题,即一些列利益不同者之间的冲突都可以通过某种定量优化的方式来解决。 上文链接中的 Reddit 文章就是这种思考方式的代表,整个读起来几乎是篇麦肯锡报告。 (这既是批评又是恭维。)但它所激发的讨论正是充分地突出了这个问题的敏感性和复杂性。几千年的传统不是研讨会上的便签或流程图框架就能简单粗暴地解决的。
我们也可以了解一下别的观点。我就此内容与之交谈过的人之一是Emily Lu,她与我同时参与富布赖特项目,也是一位第一代美国人。 Emily 对和她的亲戚在扬州进行的清明传统有着深刻的回忆。 她忆起在拜访墓地前总是折的小纸船,这是她姑姑传下来的一项技能。 我也与许多其他人就他们偶尔与家人祭祖时参与过的各种仪式交谈过,对于他们是否会将这些传统传给他们的后代,有些人持着摸棱两可的态度,而有些人则非常肯定他们不会。然而Emily不这么看,她更希望的是能在美国继续这些延续多年的传统。对她来说,可能会依赖于一些规模相对较小的火,比如蜡烛。如果这能代表这些风俗延续的一种可能性的话,那我们至少可以说传统的火焰还能象征性地燃烧下去,尽管火焰可能没有以前那么猛烈。
而现在,当我再次看到这些燃烧着的焚烧炉时,我可能会微微一笑,而不是赶紧用手捂住鼻子。
© 2022 James Carrico